本文转载自 关于萨利赫的一切 微信公众号

Part.1

开罗时间,2019年5月5号晚上19:20分左右,埃及教法判例机构宣布埃及将于5月6号正式进入斋月。

朋友圈里一片沸腾,大家都在转发官宣的图片。

我也发了一条状态,提醒自己,斋月到了,是时候勒紧裤腰带了。隔天凌晨,吃完早上的封斋饭,我一边喝茶,一边习惯性打开手机。此时一个朋友发来邀请,晚上请我们一家去他家吃饭。

开心的应了下来,我是没想到斋月第一天就有这样的好运气呢。

但是,也有人,很不幸的,在斋月第一天,就与死神擦肩而过。

中午的时候,请我们吃饭的朋友发来信息,说晚上的饭局取消,他的朋友出了车祸,他正包车前往事故现场。我随口问了一句:是我也认识的人吗?结果看到名字的时候,我的心猛的一跳,出事的人,正是和我住在同一区的同学。

而仅仅在一个小时多以前,我还看到他们在发朋友圈,一会儿是石榴花,一会儿是仙人掌的。

我始终无法把朋友圈里花花草草和车祸现场联系到一起,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,究竟发生了什么呢?人受伤了吗?严重吗?事故妥善处理了吗?疑团一个接一个,微信上问那个请我们吃饭的朋友,但三言两语也没法说清楚,有些细节,必须当面听当事人讲。

2019年的斋月进入第6天,朋友再度发来晚上一起开斋的邀请,席间,杯碗叮当之际,他跟我们讲述了那天的事故经过,在听的过程中,我们几度无语,埃及人的各种骚操作和黑操作,就算是最能鬼扯的编剧,都绝对想不出来。

吃完饭之后,我们拿着食物去看那位不幸遭遇事故的同学,在他的小屋子里,他坐在床上,胳膊吊在胸前,从当事人的视角,又给我们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。

取得当事人同意,我在他口述之后,整理出这份报告。这份报告有什么意义呢?它不是为了筹款,也不是为了维权。但我想,它是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的一个缩影,是一份私人的历史记录。如果有一天,这个社会的顽疾得到了治理,我希望人们不要忘记它曾沉疴满身。如果有一天,这个社会病入膏肓行将就木,我希望人们记得它是怎样一步一步沉沦的。

Part.2

5月5号晚上,埃及宣布见月,那么5月6号讲是第一天斋月。按照惯例,5月5号晚上,穆斯林就要在清真寺伊玛目的带领下,做专属斋月的“泰拉维海”间歇拜。

李东拿出自己的长袍,计划前往位于萨拉赫·赛里木大街上的阿卜杜·拉赫曼清真寺,这座清真寺,是中国留学生常去的清真寺之一,因为它离中国留学生聚集的阿巴希亚区比较近,它是那一块最大最干净地毯最厚吊灯最亮的清真寺。中国留学生给它起了个外号,叫“豪华清真寺”。

第一天的间歇拜,李东打算去豪华清真寺。临行之前,他准备了一把零钱,给自己住的楼层的门房、清洁工等零零散散的底层人施舍了一些。也算是为进入斋月做的准备之一。

在豪华清真寺,李东遇到了不少熟面孔,大家彼此寒暄,热络异常。

那天晚上,李东的好朋友王明也在豪华清真寺,王明决定第二天回亚历山大,他已经租了一辆车。车上只有他妻子一位乘客。他和李东说好,第二天早上六点,车子到李东家楼下接他,之后,一起回亚历山大。

李东的行李有些多,遇到这样的服务,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。

但是当天晚上,李东家来了一个朋友,他俩彻夜畅聊,一夜未睡。早上三点左右吃过封斋饭以后,李东想睡觉,这时已经快四点了。他想起六点和王明约好一起去亚历山大,一番权衡,想要睡觉的念头占了上风,他发信息给王明,早上不用来载他了。他知道二十几个小时没睡觉的自己,一旦躺下,两个小时是起不来的。

原本,他计划着睡醒之后,乘火车去亚历山大。

早上七点多的时候,王明不停的给李东打电话,刚躺下没多久的李东,自然是没有接到任何一通电话。王明在一个小时内足足打了17通电话,八点的时候,他开车到李东楼下,上楼狂敲房门,几分钟之后,睡眼惺忪的李东打开了门。

如果没有发生车祸,那一天还真不赖。车子开到途中,他们觉得有些疲倦,便把车停到路边,车身一半都在道路以外。他们下车走到农田里、石榴园中。惊讶于自然的美丽与神奇,一边拍小视频,一边传到朋友圈。

Part.3

短暂的休息之后,三个人决定继续前行。王明是司机,李东坐在副驾驶上,而王明的妻子,本来一直坐在司机后面。但是这一次,她鬼使神差的挪了一下位置,坐到副驾驶后面,这一挪,救了她的命。

刚上车以后,李东问王明,该给石榴花的这条状态配一个怎样的文案。王明一直是他们之中更有文学素养的那一个。王明说:要不就写“我们应该像石榴籽一样紧紧的团结在一起吧”

话音刚落,霎那间,一阵震动。一辆大型货车直冲他们的车而来,现场尘土飞扬,宛如好莱坞动作片现场,两个钢铁机器之间互相挤压和碰撞,发出痛苦又狰狞的声音。他们的小车,一下子滑行了二十几米才停下来。

李东和王明当场失去知觉。此时,王明的妻子妻子是三个人当中唯一清醒的人,她东奔西跑,把散落一地的手机、钱包一个个捡起来。

警察赶到事故现场,货车司机的哥哥、租车行的老板等相关人士也陆续赶到。此时,货车司机倒打一耙,说车里不可能有人,他是看到车里没人他才撞上去的。而至于他撞上去的原因,则是因为他在开车过程中不留神睡着了。的确,任何看到那辆车的人,都不可能相信有人能从那里生还,更何况,是三个人。


货车司机的哥哥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厚颜无耻:感赞真主,你们三个人都还活着,要是你们死了,你们找谁要赔偿呢?就这样算了吧,多多的感赞真主!!!

王明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,反过来质问埃及人:如果一个中国人把你们的车压成那样,你愿意算了吗?

埃及人哑口无言,

沉默,是因为理亏,也是因为有一条毒计已经在埃及人的脑海里酝酿。

有人叫了救护车,好在附近三公里就有一个高速公路急救站,救护车很快就来了。李东苏醒后,发现自己在救护车上。他心里一沉,知道事情极其严重。他立马打电话给邀请我们吃饭的朋友,让他包车,带着其他两个朋友赶紧过来支援。

挂了电话之后,李东的锁骨处越来越疼。到了救助站,拍了片子,才知道李东的锁骨已经骨折。

术后的李东

Part.4

就在所有人手忙脚乱的时候,警察开始了道貌岸然的执法,他拉住了看起来伤的没那么严重的王明,让他录笔录。一开始,警察听完他的陈述,打包票说货车司机要对这件事负全部责任,还让他们不要担心,说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,中国人都令人尊敬吧啦吧啦的。问他们是不是穆斯林,封不封斋?并向他们保证要把货车司机抓起来,再三跟他们说责任完全都是对方的。

为了协助警察立案,王明上交了自己的驾照。

一堆问题之后,警察开始在纸上狂书,字迹如同医生开药方,完全看不懂他在写什么。同去现场的一位朋友提出要拍摄笔录文书的请求,毫不意外的遭到警察的拒绝。一顿签字画押之后,警察叫了拖车把他们的车拖走,后又带着他们去检察院,稀里糊涂的在一堆文件上签字画押了。

完事之后,已经是当天的十二点了,离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十二个小时。警察说,明天来取报告。此时,事情至少是充满希望的。检察院的法官也一再保证,他们无需负一丁点责任。让他们赶紧去医院或者回家休息。

但是警察和货车司机并不是他们唯一需要应付的埃及人,他们的车是从租车行租来的,车行老板抵达现场,与货车司机交涉无果。忽然变脸,拉住王明不让他走,必须要他们立马拿出买新车的钱,不见钱不让走。

王明此时头晕眼花,一阵阵恶心,他不知道事故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了什么损伤。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要去医院,急火攻心,王明拧住车行老板,肢体冲突就这样不可避免的发生了。

暴力冲突之后,王明发现自己用力过猛了,插在胳膊上的急救针,都由直变弯了。

租来的车子已经成废铁

Part.5

在简陋的急救站里,锁骨骨折的李东得不到任何有效治疗。每一分每一秒,钻进骨子里那种疼痛,都在扩散和蔓延。他命令来支援他们的朋友,立刻马上带他去正规医院。

他们的第一选择是亚历山大的赛俩目医院,那儿的医生看了一下,说光医药费就要三万埃镑,还不包括医疗器械之类的费用。高昂的费用之下,李东一行人辗转来到了第二所医院,同在亚历山大的阿萨菲勒医院,医生看了一下,拿起笔,刷刷开了一系列药方,告诉他吃十天药就好了,要是到时候还不好,再做手术。

骨折了只吃药就能好?即使大家都是医学的门外汉,也断断不敢接受这样的治疗方式。做为伤者的李东反对的尤其强烈。他说必须要动手术,吃药完全是胡整,有百害而无一利。

经过打听,有个老乡推荐了位于开罗买阿迪区的安达鲁西亚医院,说有一个留美的大夫,接骨技术一流。隔天清晨,李东他们决定从亚历山大出发去开罗找这个有口皆碑的大夫。

大夫不愧留美高材生,说的头头是道。顺便斥责了那个只让他们服药的同行。对于病人,遇到良医,如同沙漠中的旅人遇到一口井,那种沁人心脾和如释重负,是旁人无法想象的。

金光裹身的博士极其专业的给出两套方案,一套方案是给锁骨左右两边打六个小钢钉,牢牢锁住,这种治疗方法强力有效,价格稍贵。第二套方案是用一个长钉直接贯穿锁骨,这个方案也很常见,也很有效,价格稍便宜。身体是一切的本钱,李东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打六个小钢钉的方案。

Part6

同一天,王明他们按照警察说的,去警察局取报告。一看到这些东方面孔,警察们开始交头接耳,“他们来了,他们来了”的声音,如同暗号,很快传遍了整个警察局。当他们走进大厅提出要取报告,警察斜着眼睛说:什么报告?你们的案子已经结案了。一切都结束了。

他们继续与警察纠缠,非要一个说法不可,警察说:你们的命都保住了,还不值得感谢吗?你们还想要什么?

又说:中国是一个很有钱的国家,你们就破财免灾吧。

王明找他们要事故报告,不给,说只有律师有资格看。要驾照,说因为驾照签发地是开罗,所以已经寄到开罗了。

王明问他们货车司机呢?答:货车司机早就走啦,人家跑的是送货的车,一天不出勤,会损失很多钱的。

恶心到极点的王明破口大骂,骂这些黑心警察和检察官是畜生。下一秒,他就被保安赶了出来。

这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,货车司机早就在私下里与警察达成了一项见不得光的协议,他贿赂了腐败的警察,警察则通过坑蒙拐骗的方式,口头上说是录笔录,实际上把整个案子都结案了。

一个打盹的货车司机,把一辆小车压成废铁,有个病人还躺在医院等待他的手术,这样严重的交通事故,就这样无声的结案了,做为受害者的中国人,没有拿到任何一份官方文件,也没有拿到一分钱的赔偿,反而要交付1200埃镑的救护车费用,4000埃镑的拖车费,以及医院开出的25000埃镑的医疗费用。这还只是一小部分。

Part.7

在安达卢西亚医院,医生信誓旦旦,宽慰众人,这是一个小手术,只需要花四十分钟就好了。大家听了,心里的石头稍稍落了地。手术费用由医生定价,医生要了26000埃镑,经过一番埃及式讨价还价,最终双方都在25000埃镑这个数字上达成了一致。

和李东在一起的朋友,也就是那个要请我们吃饭的朋友。去交钱的时候反复和收银员确定好费用,收银员一再保证这是全部手续费用,不会再增加,交钱之后,他们和医生约好晚上十一点动手术。

等到晚上十一点,医生又说明天中午十一点。就这样,事故后急救的黄金24小时就这样白白的浪费掉了,此时疼痛已经如同长在身体里的眼镜蛇,李东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。

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十一点,医生却突然提出要加5000块钱,说之前交的钱不够这次手术。众人错愕,继而拒绝了医生无理的要求。医生或许也没料到一向“大方”“唯命是从”的中国人居然也会有说“不”的时候,他想了想,说:那好吧,我先做手术,要是钱不够了,你们再补。

说好的四十分钟的小手术,整整持续了四个小时。

手术结束后,医生没有提加钱的事情。但这时候,李东他们发现,自己锁骨上的,不是六根小钢钉,而是一根大钢钉。医生居然违背他们的意愿,选择了他们弃用的方案,而他们却交付了更贵的费用。

他们去找医生说理,但医生完全否认。还要他们赶紧签字办理出院手续。他们还想继续理论,但医生完全不理会他们。

气不过的李东打电话给埃及学联的会长,半小时后,会长带着大使馆参赞来到医院,直接找到院长,说明情况,看到大使馆的人,院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,高度重视,立马和医生协调。

这时候,李东他们发现了医生的猫腻和肮脏的小把戏。医生和收银员串通好,医生这边开的是六根钢钉的单子,然后等他们去交钱的时候,收银私下里把单子改成一根大钉子,中间的差价,不消说,自然是落入了医生和收银的口袋。

一番协商,医院同意退返2000埃镑。等到去退钱的时候,又上演了一出好戏。收银拿出几张钱,说这是退你们的2000埃镑。他们拿到手一数,不对呀,怎么只有区区1000埃镑。问收银怎么回事?收银又把钱拿过去,假装不可置信的又数了一遍,若无其事的又补了1000埃镑。很不情愿的把钱退了。

是的,简直不敢相信,都到这一步了,埃及人还在不停的动歪心思。

在学联会长的建议下,李东一行人转到了新埃及的克娄巴特拉医院,当时在车上的三个人,都做了CT,以防有任何后遗症。

王明在医院

Part.8

目前,李东返回亚历山大,在朋友的照顾下养伤。王明他们继续在寻找对策,面对着他们的,注定是一堵堵无形的鬼打墙。他们找到检察院,检察官说:你们的案子已经接了,要是不服就去上诉吧。

联系了律师,律师的受理费是10000埃镑,要是胜诉了,还要再收取所获赔偿的15%。官司流程大概需要两年。埃及朋友听了,说,照这样,最后根本拿不到钱,因为两年的时间内,需要不停的靠贿赂打点上上下下,而且,就算胜诉了,对方作为货车司机,也拿不出赔偿的。

王明在做完笔录之后,到今天,辗转了五个医院,不停的做CT,拍片子。光是挂号和拍片子,已经花了将近一万埃镑。每一家医院的说法都不一样,有的医院说他一切正常,有的医院说他头骨轻微开裂,有的医院说他脑内有淤血,现在他遵从了某个医生的医嘱,吃药,静养。

我拿了他在某个医院的检测结果,上面写着:鼻腔隔膜位移。医学上的东西我们也不懂。王明唯一确定的事,头部问题不容小觑,他计划每半个月都拍一次片子,希望自己的头颅能恢复如初。

Part.9

总结一下,这出滑稽戏,折射出一个没有法治的社会是怎么把正直的人逼的走投无路的。涉事相关的埃及人,他们的说辞背后的逻辑荒唐的令人发指。

货车司机:你们都活下来了?还要钱吗?难道钱比你们的命重要?可是,混蛋啊,是你开车睡觉撞的人。你是肇事司机,你就该负责啊。到目前为止,货车司机没有联系李东和王明,没有赔偿一分钱。

警察:中国是一个很强大的国家,你们都很有钱。你们就自己花钱把事情解决了吧。可是,混蛋啊,你们作为执法机构,你们要根据法律行事好吗?再说了,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好吗?

车行老板我的车坏了,你就得给我赔一辆新的。你和货车司机之间的事情不关我的事。可是混蛋啊,你的车都开了九年了,为啥我要给你赔一辆全新的呢。目前王明他们想修车赔车行老板,但是老板要新车,但是即使是修车,也要花17万埃镑左右。

医生:中国人人傻钱多,不坑白不坑。可是混蛋啊,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,不是黑店。你们毫无一丝职业道德,你们的行为是这个行业这个国家的耻辱。

留学生在国外,毕竟还是弱势群体。人生地不熟,遇到这种突发事故,一下子就被套牢了。中国人有钱的概念扎根到埃及人脑海里,埃及人看到中国人,就像看到一个个人形的自动取款机。从事故到今天,埃及人已经快要把李东和王明榨干了。

“出了车祸以后,我快被埃及警察、医生和相关各方榨干了,幸亏我还有一条命可以诉说这一切”

备注:应当事人要求,李军和王明均为化名。

关于 

不出事的时候还好,一出事儿才发现作为留学生的我们是多么的弱势。明明是受害方,但是连一丁点儿权益都得不到保障,反而要不停的被敲竹杠。无论如何,不幸中的万幸,是这次事故中大家受的伤都不是特别重。写完这一切,很有一种唇亡齿寒的冰冷,我真的想大声问一问:这个世界怎么了?希望这篇文章能够警醒在埃及的留学生团体,出门一定要注意安全。另外也希望破解国内某些人对留学生活的偏见。我们的生活中不是只有异域美食与美景,还有很多暗礁与陷阱。人间不值得,彼此多一些理解吧。

One Reply to ““斋月出车祸,我还要在埃及人手里遭多少罪” | 惊魂记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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